游民好像又回来了
文|西坡
最近一直在思考,我们当下处于怎样的历史阶段,发现这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实则很困难的问题,因为我们找不到适用的参考系。就像苏东坡讲个那个寓言,一出生就失明的人,不认识太阳,有人说太阳的样子像铜盘,这个盲人敲击铜盘听到声音,一天听到钟声跟铜盘的声音很像,于是觉得这是太阳。有人又告诉他太阳的光像蜡烛,盲人伸手摸到蜡烛的形状,一天摸到一个形状像蜡烛的乐器,又把乐器当成太阳。
我们对于社会图景的想象,很多时候就像这个盲人想象太阳一样,只能从一种感官、一种经验、一种角度出发,试图去推导整体。但我们也不要嘲笑盲人,因为天生失明不是他的错,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可以从高处俯瞰全景的“天眼”。换个说法,假如他最终明白太阳的样子如铜盘、热度如蜡烛的无数倍,那么也已经算是接近太阳的真相了。
这几天看到杭州外卖员下跪的事情,想起一个词,一个消失已久的词——游民。我想,现在穿行在城市大街小巷的骑手,跟过去的袍哥有什么区别呢?外卖员和保安这两个出身相同的群体之间的矛盾,跟从前江湖上的许多纷争,又有什么区别呢?我有时候会留心外卖员进出小区时与保安的互动,偶尔就能观察到那种江湖气息。他们自身可能也意识不到,是背后的历史在他们身上施加的力量。
说起孙中山加入过“洪门”,许多人都会把洪门想象成多么神秘莫测的组织。甚至说起江湖这个词,大家也都会想起水浒,想起金庸。但这些想象是脱离历史实际情境的。江湖也好帮派也好,首先都得基于生存的逻辑去理解,那些浪漫的元素都是衍生出来乃至附会出来的。
建议大家都去读读王学泰老师的《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》,这本书已经有年头了,学术上可能需要被迭代了,但对于普通大众建立历史通感,理解国情,还是很有帮助的。按照这本书的说法,游民指的就是“脱离了宗法与家族秩序的人们”,脱离了主流秩序的人们就是“脱序人”。这就是江湖儿女的本来面目。
脱序人大部分是被迫的,他们在主流秩序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,只能到社会的边缘去讨生活。讨生活的人多了,这里就形成一个新的天地。这个天地起初是“无序的、混乱的、盲目的、充满了艰辛与苦难的”,因为每个人都要单独面对世界,除了维持肉体的存续,还要想办法安放自己的精神。时日一久,摸索出一套有别于主流社会的语言和生存法则,也就是在脱序中形成一种新的序。这种新的序就成了江湖。
游民的存在贯穿整个农业时代的始终。书本上讲的士农工商的整饬秩序,只是一种理想。西汉的鲍宣讲,农民流亡有七种常见的缘由:“凡民有七亡:阴阳不和,水旱为灾,一亡也;县官重责,更赋租税,二亡也;贪吏并公,受取不已,三亡也;豪强大姓,蚕食亡厌,四亡也;苛吏徭役,失农桑时,五亡也;部落鼓鸣,男女遮迣,六亡也;盗贼劫略,取民财物,七亡也。”
其实直到我们80后小时候,游民都是一种现实风景。村里时不时就有乞讨者路过,有的就是纯粹乞讨,破衣烂衫,挨家挨户敲门,还有那种唱戏的瞎子,卖艺的马戏团。我印象深刻的场景是,瞎子在巷口唱完戏,人们送上馒头、汤,他只会把汤一碗一碗喝掉,因为馒头可以携带。
还有一部电影《变脸》大家可以去看,讲一个江湖艺人“变脸王”和一个小女孩以及一只猴子的故事,拍得很好,感人至深。
我为什么想起游民,是因为我发现媒体在报道当下许多社会现象的时候,都喜欢搞那些抽象、玄奥、技术性的名词。比如一谈外卖员,就蹦出什么系统、算法、平台经济。一谈直播、网红,就谈什么流量、风口、虚拟社会。解释来解释去,只是无效的同义反复而已。其实很多现象放在游民社会的本土框架下,就迎刃而解了。
比如保安与外卖员群体之间的互相对抗,很多时候是与消费者无关的,只是两个游民群体之间的生态位博弈。他们都需要确认自身的安全感、价值感和归属感。
还有很多网络主播,他们通过“家人”和师徒制建立的拟血缘关系,与梁山泊上的交椅也没什么区别。
以及那些性别对立、反婚恋的言论的盛行,也不过是一群新的脱序人,在建立自己的赛博山寨。
我们对游民现象感到陌生,是因为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,经济蓬勃向上,每个人都可以在主流秩序里想象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更好的明天。在当时,每个人只要好好上学,好好上班,都可以按部就班地抬升自己的生活境遇。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没有这种预期了。
大家发现“主流”的容纳能力有限,自己可能永远挤不进去。当一大批人的心态发生这种改变之后,我们社会的游民性就又浮出了水面。其实拉长时间来看,可能前一二十年那种游民性的消失,才是一种偶然。昨天看到一篇文章《那些“赖”在寺院里的年轻人》,发给一个曾在寺庙体验过一段时间的朋友,朋友说,年轻人也不容易,这种无根的状态会越来越普遍。是啊,目力所及,有根会是一种奢侈状态。